第五章 江湖的路远一点

黄易安的故事该从何说起呢。

可能要先聊起陈舟过所在的这个有粮村。

有粮村并不算大,农耕作物也不丰富,除了紧挨历山,能偶尔猎上一些野味外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。

但是真要说它环境恶劣,穷山僻壤吧,那也不至于,甚至于它的地理位置足够称得上优越。

因为它离望海城很近,仅有十数里的距离。

望海城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富庶之城,商贾众多,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。

有粮村与之一起可谓是云泥之别,不过尽管条件不如对方优渥,却鲜少有乡人去往望海城。

倒是一茬又一茬的望海城民来到了有粮村,陈舟过与老吴就是迁移人群中的一员。

大家伙的过往经历也尽是相似之处,要么是得罪了人住不下去,要么是生活所迫支撑不住当地的消费,还有些人是嫌弃望海城人多感到烦闷。

但无论如何,有粮村凭借种种优势,引来了许多住不下去的城里人,其中不乏有财的地主。

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是地主,但是有钱包下了太多的地,之后也就顺理成章的发展为了地主。

其中发展起来的,最大的一位地主姓黄,一生只娶一妻一妾两房夫人,孩子也仅有嫡长子一位。

至于这位嫡长子嘛……

便是黄易安。

黄易安为何从少爷变成了流浪的江湖客,其中的故事其实十分老套。

无非是年少轻狂的少爷好赌成性,输尽家财,与父亲产生矛盾,一气之下牵走了家中最宝贵的马驹。

距今已离家五年。

在众人未曾涉入的江湖中更是不知道惹了多少麻烦,又收获了多少的快意恩仇。

只是漂泊无依的江湖客,干的是杀人如草芥的行当,见得都是命比纸薄、情比天高的江湖儿郎,混久了才发现每天与自己擦边而过的都是死亡。

这么一个洪涛中,他也未能幸免。

如今身死,也有大半年了。

“所以夫人还请节哀,易安大哥逝世已久,身骨远葬荒野,孤家寡人漂流无依,希望魂归故里,不再饱受疾苦。

又逢昨日清明,孤魂重回故里,托付身后之事。”

陈舟过神色唏嘘,一个对李氏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被他娓娓道来,她听到夫君漂泊中经历的生死,也听到他在江湖中结实的好友。

不知何时,她早就以泪洗面,尽管她们是因父母之命而成婚,但自小青梅竹马,感情不可为不深。

此时听到那种故事话本里的事情发生在丈夫身上,她心真是又苦又痛,恨不得在五年前随他一同离去,如此路上还能照顾着些他。

可她又如何知道,当时只当是闹脾气的离家竟已成了天人永隔的最后一面。

“我……我不信你说的话,你告诉我,黄易安他在哪里。”

李氏声音颤抖,脸色苍白,哭红的双眼肿了一圈,她似是紧咬着牙关说出的这句话,眼睛并未看向陈舟过,全都落在了被尽心照料的马匹上。

如同读过剧本一样的陈舟过并未反驳什么,他短暂的停顿后,说道:“他的尸骨被葬在了十二里外的长寇坡,是山脚下一对好心的猎户看到后安葬的,你若去迁坟记得好生答谢他们。”

说完最后这句话,陈舟过解开马驹,示意李氏牵着此马离去。……

说完最后这句话,陈舟过解开马驹,示意李氏牵着此马离去。

可过了半天,坐在地上,面容憔悴的李氏却并未起身。

“这马儿……这马儿叫红枣,是他起的,因我喜欢才从隔壁县里买来的,花了不少银钱,为此背地里还被他父亲打骂了一顿……

我不忍他挨骂受打,劝他把红枣还回去,他说我很少会喜欢东西,多少银两都是不过是外物,就像地里的庄稼,多些自然好,可是太多吃不完又没用,何必留着,不如换我一个开心。

其实他说错了,我一直都很开心的,但娘告诉我女人要端着,不能老是太容易开心或者太生气,这样男人会觉得我太好糊弄或者太难搞,于是我就总想学其他女子一样端庄又文静。

但我一直不是这个性子,所以可能装不太好。自大那天以后我也不愿意装什么样子,本身如何就如何,想要什么我总会直说,不喜欢的东西也愿意告诉他,他从未嫌弃过。

就是他日后去赌,输掉了不少家产,也从未拿我的东西去换赌资。老爷骂他无能不争气,一天到晚只会守着女人,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,我也觉得是我有错而未曾说话。

他亲眼看着他生气极了,牵着红枣离开了家,连个包裹都未曾带过,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,像以前那样给老爷认错……

我若知道……我又怎会站在原地,定要与他一同离去,他在哪我就在哪,无论是什么苦什么累我都吃得,无论是什么难走的路我都忍得……

我的夫君,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他了,但每晚的美中我总是与他重逢,我有多少次在夜中哭醒……

呼……到头来还是傻的,以为他回来了,我特意打扮了一番,想让他夸夸我,也夸夸我打理的家,我把老爷照顾的很好,把他输掉的金银都赚了回来,把他寄予期望的儿子培养的很懂事……”

李氏的话一时说个没完,她自己也不知道话是要说给谁的,是红枣还是远处独自收拾药材的陈舟过。

亦或者是她坚信,昨夜来过这里的丈夫还未离去,只是自己一时看不见他而已。

可终究到底,能挺进这话并给予回应的,只有自己。

她又是一阵难以自理的呜咽,然后默默的擦泪,之后又是哭泣。

最终在早晨清爽散去的时候,暖风送到庭院的刹那,她跪伏在地,冲着陈舟过重重的磕头,“多谢仙长告知,未亡人方能得知夫君之事,今日多有得罪,待迎回夫君尸骨,日后必将谢礼罪礼一并送到。”

她说话的时候分外有力,就连磕头的声音都不小,可是牵马离去的背影又是如此的萧瑟,远远看去,颤抖的像是湖中的落叶。

似乎随时都会沉溺。

陈舟过并未回头,却仿佛知道身后去意已决的一幕。

“他知道的。”

离去的李氏脚步一顿,身子颤抖了一下。

“他知道你是故作端庄的,他说你们既然青梅竹马,自然两小无猜。

所以他都知道的,买红枣不过是为了让你不用活得那么累。

他还说,之所以牵着红枣离开,是因为江湖路远,看着红枣总会想起你,于是很多的孤独与寒冷都不再难熬。

红枣很漂亮吧,他对他江湖中的友人说过,自家的发妻更漂亮。

他也曾说过,自己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,但问心无愧而言只对不起过妻子一个人,将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了他。

他本来是能回来的,可是又因为一些事回不来。……

他本来是能回来的,可是又因为一些事回不来。

……其实他后来参军成为了一名将士,为了护国,他不得不戍守边疆。那日他父亲的话使他感触很深,他自己可以无能,但不希望你的丈夫也无能,于是他想要活得有价值一些。

昨夜的装扮不过是他生前执行命令时的样子,我有意隐瞒只是涉及天下国运之争,不利于言说罢了。

好了,回去吧。

他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,不然昨夜又怎会来我这里,而非亲自回家与你言说呢,就是怕你一个想不开随他而去嘛。

回去吧,回家去吧,不是还有孩子要照顾吗?”

陈舟过远远的能看到李氏的肩膀在颤抖,然后她抽出一只手捂面,低头抽泣,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个嗯字。

这下,她是真的要回去了,为了好好活着的那种回家。

……

“陈舟过,你为何要骗她?”

炮制药材的陈舟过微微叹息,想起昨夜回家的老吴,感觉他有句话说得挺对的。

对于一个死鬼,在乎那么多干什么。

“骗了她,也是让她好好活着啊,为了那样的一个男人去死,不值得。”

“他是一个很不好的男人吗?”

“他离家出走,说是游荡江湖不肯回家,实际上是外面的女人太多不敢回家,这算是一个什么好人?”

“不就是和他交配的女人多了点吗?这很不好吗?”

“……很不好!”

离一时沉默,有点搞不懂这些事情,但最终还是下了一个总结性的语句。

“可是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。”

“哪一句?”

“红枣是挺漂亮的。”

陈舟过给药罐扇风的手猛然一顿。

他想起了昨日黄昏下,红枣那漂亮的皮毛散发着光芒,如同教材般的健康,被悉心照料的一点也不像是江湖客的坐骑。

“像黄易安这样的魂灵,记忆是不是大都不清晰。”

“只要未曾修行,魂体离开肉身就等于死亡,若不是他生前奇遇获得一个能养魂的铃铛,如今也早就魂飞魄散了,尽管如此也只是偶尔保持些理智罢了。”

“你说,一个记忆混乱的魂体是否能意识到自己不正常……

估计是可以的吧,我方与他说起记忆错乱,他就开始魂飞魄散,既然大半年漂泊,又如何会注意不到自己的身体有恙。

只是比起自己,他更担心一路随行的红枣,所以怀疑是红枣吃坏了肚子,也没在意自己并不清晰的记忆……

他说不定,真的很喜欢李氏。没有回家恐怕也是不敢见她吧,毕竟自己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。”

“那黄易安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啊?”

陈舟过感觉这个问题很天真,可他自己又给不出什么答案。

好矛盾,又好真实。

似乎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,无论是梦中的世界,还是这个世界上的人。

明知不可为,明知不该为,依旧会去做。

或许是心中有信念,或许是一时糊涂,或许是难以自制。

但道理,终究是这世间上最普遍却又最不值钱的东西。

“我说离,你是好人坏人?”

“首先,我不是人。其次,我也不懂好坏。”……

“首先,我不是人。其次,我也不懂好坏。”

“???”

“我是重明鸟,也可以说我是重明,甚至可以管我叫重明。离这个名字是一个人类取的,他说按卦象我的名字就叫离。

具体是什么意思,我不在乎,我一向不信命。”

陈舟过大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