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睡觉

那场滔滔不绝的、充满了矛盾和自我安慰的独角戏,最终在吴桐自己都觉得口干舌燥时,渐渐停了下来。他看着眼前安静地、任由自己抚摸的风信子,那双鲜红的竖瞳在昏暗中像两颗剔透的红宝石,倒映着他自己那张印着指印的、疲惫不堪的脸。

他终于松了口气,那根一直紧绷着的、名为“强颜欢笑”的弦,彻底断了。

浓重到化不开的睡意,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。他知道该睡觉了,很晚了。他明天还要去面对那该死的、一成不变的生活。

可……她睡哪里呢?

这个念头像一个晴天霹雳,把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大脑,又搅成了一锅沸腾的粥。

他看了看那个被他当成风信子新家的柜子隔间。让一个……一个女孩子,睡在柜子里?这个想法刚冒出来,就被他自己用一种近乎于恐慌的心情给掐死了。不行,绝对不行!那和把她当成怪物有什么区别?

他又看了看自己那张仅有的一米五宽的、孤零零的单人床。

然后,他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他旧T恤和运动短裤、银发披散、肌肤白得晃眼的绝美少女。

“那……那个……”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,心脏在胸腔里像一台失控的打桩机,“我……我我那个……你……你睡……”

他你了半天,那个“床”字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这对他来说,比让他去和高利贷对峙还要难上千百倍。

而风信子,只是歪着头,用那双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,安静地看着他。她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又开始散发出这种名为“羞耻”的、剧烈的情绪波动。在她看来,“睡觉”这个指令,和“吃饭”、“写字”一样,只是一个需要执行的程序而已。

最终,在近乎于窒息的尴尬中,吴桐像是下了某种英勇就义般的决心。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,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,先一步冲到床边,然后“唰”的一下钻进了被窝,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她。

“你……你睡外面!”他闷在被子里的声音,听上去又急又含糊,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、纯情又崩溃的色厉内荏。

风信子看着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、堪称滑稽的动作,那双红色的竖瞳微微闪烁,似乎在解析这套全新的、名为“上床睡觉”的行为逻辑。

她顺从地站起身,走到床的另一侧。她的动作很轻,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然后,她也学着他的样子,掀开被子的一角,躺了进去。

床垫,因为她的重量,轻轻地向下一沉。

吴桐的整个身体,瞬间僵硬得像一块铁板。
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就在他背后,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,有一个温凉的、柔软的、散发着淡淡柠檬香气的热源,正与他共享着这片狭小的空间。他甚至能感觉到她那头银色的长发,有几缕不小心蹭到了他的后颈,带来一阵微弱的、却足以让他头皮发麻的痒意。

他立刻像条毛毛虫一样,拼命地往床的边缘挪了挪,背过身去和她保持距离,恨不得能在两人中间,用粉笔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“楚河汉界”。

“那个……”黑暗中,他为了打破这令人心脏骤停的沉默,声音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,“床……床有点小,你别介意啊。被子……被子也只有一床,你……你冷不冷?”

“不冷。”风信子的声音,就在他耳后响起,清冷而空灵,像一颗冰凉的露珠,滴在他滚烫的神经上,“你的……热量,很高。”

“……”

吴桐彻底放弃了沟通。他觉得再说下去,自己真的会因为心跳过速而当场猝死。

他紧紧地闭上眼睛,在心里默念着“非礼勿视非礼勿听”,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催眠自己。

或许是真的太累了,这一整晚,他所经历的一切,无论是身体上的,还是精神上的,都早已超出了一个十七岁少年所能承受的极限。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、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,终于战胜了所有的紧张、羞耻和心慌意乱。

他的呼吸,渐渐地,变得平稳而悠长。

在他沉睡之后,一直安静地躺在他身后的风信子,才缓缓地、转过头。她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得惊人的红色竖瞳,一眨不眨地,凝视着少年那毫无防备的、瘦削的背影。

她伸出一根藏在被子下的、暗红色的触手,极其小心地、极其轻柔地,越过了那条无形的“楚河汉界”,轻轻地、碰了碰他因紧张而有些汗湿的后背。

然后,就那么一直碰着,不再移开。

那根搭在吴桐后背上的触手,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平稳的心跳和身体散发出的、均匀的热量。这是一种宁静的、令人安心的能量场。但在这份宁静之下,风信子自己的身体内部,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警报。

饥饿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撕心裂肺的饥饿感,正从她每一个新生的细胞深处传来。进化成这副更高级、更复杂的类人形态,消耗了她之前吞噬那两个入侵者所获得的所有能量,甚至还透支了她一部分的本体储备。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燃料的引擎,每一个零件都在哀嚎着,渴求着能量的补充。

她很饿。饿到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那强大的消化液,正在因为没有东西可分解而发出的、细微的“咕嘟”声。

她转过头,那双鲜红的竖瞳,在极致的黑暗中落在了身边熟睡的吴桐身上。

他就在这里。一个完美的、毫无防备的、充满了温热血液和鲜活生命能量的顶级食物源。他的脖颈纤细而脆弱,只要她愿意,她甚至不需要动用触手,仅凭这具新身体的力量,就能轻易地……

不。

这个念头刚一冒出,就被一股更强大的、源自核心意识的、名为“保护欲”的指令,给强行掐断了。

她不能吃他。

他是她的。是用来“爱”的,不是用来吃的。他是这个巢穴的基石,是她所有正面情绪数据的唯一来源。

但饥饿是真实的,是无法用意志压制的生理本能。他的老爸,那个浑身散发着酒气和恶意的大块能量体,已经离开了。环顾四周,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她费心去吞噬的生命。

她必须出去。

风信子小心翼翼地,将那根搭在他背上的触手收了回来。她像一只最轻盈的猫,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滑下,双脚轻轻地落在冰凉的木地板上。

她身上还穿着吴桐那件宽大的旧T恤和松垮的短裤,这身衣服带着他的气味,让她感到一丝安心。她那头瀑布般的银色长发,在黑暗中像流动的月光。

她光着脚,走向那扇被椅子抵住的、破损的门。她伸出纤细的手,轻易地将那把对吴桐来说很沉重的椅子挪开。然后,她拉开那扇无法锁上的门,走进了深夜的、寂静的楼道。

这是她第一次,以这副姿态,踏入吴桐之外的世界。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她悄无声息的动作并未亮起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、混杂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。

她顺着楼梯向下,脚步轻盈得听不到任何声音。当她走出居民楼,踏上深夜的街道时,一股属于城市的、混杂着尾气、尘土和植物腐败气息的冷风,吹起了她银色的长发。

她开始搜寻。

很快,她就在一个垃圾桶旁,锁定了几只正在翻找食物的老鼠。她没有犹豫,后背的触手如离弦之箭般射出,精准地将那几点微弱的生命热源瞬间捕获、拖入阴影、无声地吞噬。

但这远远不够。这点能量,连塞牙缝都不够。

她继续在无人的后巷里游荡。突然,一阵低沉的、充满敌意的“呜呜”声,从一个拐角处传来。

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、毛色杂乱的黑色流浪狗。它正呲着牙,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,守护着自己找到的半根骨头。它将风信子,当成了侵犯它领地的敌人。

风信子看着它,那双红色的竖瞳里,没有一丝情绪。

在流浪狗猛地扑上来的前一刹那,她动了。她没有使用触手,而是第一次,测试了这具新身体的极限速度和力量。

她的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,瞬间便出现在了那只恶犬的身侧。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,看似轻飘飘地,按在了那只狗的头顶。

“呜——!”

恶犬的吼叫,变成了一声短促的悲鸣。一股强大的、无法抗拒的力量,将它的头颅死死地按在地上,无论它如何挣扎,都动弹不得。然后,她低下头,在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颊上,那道属于掠食者的、隐藏的巨口,再次裂开。

几分钟后,后巷里只剩下那半根被遗弃的骨头。

吞噬了一整只凶恶的流浪狗,她还是很饿。那股源自进化后的空虚感,像一个无底洞,怎么也填不满。

她从后巷里走了出来,重新回到灯光昏暗的街道上。她有些迷茫,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更优质的食物。

就在这时,一阵轻佻的口哨声,从街对面传来。

“哟,小妹妹,这么晚了,一个人啊?”

几个穿着花里胡哨、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,正斜靠在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上,用一种不怀好意的、黏腻的眼神,上下打量着她。他们看到了她那头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的银发,看到了她那身不合时宜的宽大T恤和短裤,更看到了她那双赤裸的、在路灯下白得晃眼的纤细双腿。

他们身上的气息,和之前那两个食物很像。充满了荷尔蒙、廉价酒精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猥琐。

“一个人多寂寞啊,要不要哥哥们带你去玩点刺激的?”其中一个黄毛男人笑着说,一边说,一边朝她走了过来,另外几个人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。

风信子站在原地,没有动。

她歪着头,那双鲜红的竖瞳,冷静地、好奇地,看着那个正向自己走来的、散发着强烈负面情绪和低级欲望的雄性人类。

她的数据库里,没有关于“猥琐”和“调戏”的定义。

但她能清晰地分析出,这些人类的眼神里,不含任何善意。那是一种看待“猎物”的眼神。

他们,想捕食她?

一个怪物,竟然被一群更低等的生物,当成了猎物?

这个认知,是如此的荒诞,如此的…有趣。

一种冰冷的、残忍的、类似于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感,在她的心底,缓缓升起。

“好啊。”

她开口了,声音清冷而空灵像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
“你们想……怎么玩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