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铁血丹心》
八十年代的碧水镇,曾与隔壁镇爆发过一起轰动全省的大规模械斗案。这场血拼直接导致此后十年间,镇上再未形成过强势的地方势力,直到几年前杨大与冬哥的崛起。
至于周老四?不过是个死守农贸市场的小角色,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。前不久他刚被冬哥夺走市场,如今那些所谓的 “挑衅”,在冬哥看来,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—— 蹦跶不了几天。
九十年代中期,冬哥、杨大等人都开始谋划向实体产业转型。冬哥拿下农贸市场后,便很有远见地计划把它从露天敞篷改造成两层小商场;而溪城里更具野心的角色,如赵刚的前老大春哥,早已跳出溪城的小圈子,到南城等地做起了正规生意。
所以这个时段的溪城、碧水镇,处在动荡、混乱中,正在势力洗牌的动荡期。安晴来碧水镇的时期真的不凑巧。
冬哥走进镇上那个游戏机店时,卫南正刚刚打发走上门闹事的周老四。游戏厅有些年头了,几年前从以前店主手里把它盘下来,就没怎么翻修过,设备有些旧了。几个兄弟正在整理被砸毁的机器,看到冬哥进来,纷纷都停了手上的事情,叫了声:“冬哥。”
陈旧的屋子屋顶有点矮,冬哥一站进来,空间都逼仄了不少。他方形脸,脸上那道疤被他留着刘海的长发遮住一些,没那么明显。他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,摆摆手示意大家接着干活,自己拐进了最里面一间小办公室——卫南来了一般都在这里。果然,他进屋的时候,卫南就站在那里,只是又在换纱布,刚才动手时缠着的纱布又渗血了。看到冬哥进来,他叫了一声:“哥。”
在有其他人的时候,他叫他冬哥,私底下,他还像小时候那样都叫他哥。
冬哥没说话,先过来帮他换纱布:“听说周老四来了?”
“嗯。”
“下次别自己动手,让川子他们上。”
卫南烦躁地扯了扯绷带:“跟这种没脑子的人费什么劲?不如一次性解决!”
冬哥盯着他,眼底泛起笑意:“跟周老四较劲?你不把他打服,他就算剩一口气也会来折腾。”
这是那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—— 没有退路,唯有死斗,直到一方彻底覆灭。
包扎完毕,冬哥在凳子上坐下,递了支烟给卫南。两人静静地抽了会儿烟,卫南看着冬哥,直觉他有心事。这些年,冬哥要操心的事越来越多:手下几十号兄弟,每一步都不只为自己,更要为兄弟们谋出路。卫南想起小时候,父母刚去世时自己才十岁,瘦骨嶙峋,身高还不到一米二。那时冬哥二十多岁,第一次跟着卫东来家里,在卫南眼里,这个高大爽朗的男人简直像神一样。冬哥常笑着把他举过头顶,往屋顶上抛,又稳稳接住,逗得他咯咯直笑。
一晃过去10年了!
这十年,发生了那么多事,他越来越少看到冬哥笑,他感觉他们都像被铁链子拴住的牲口,永远地被困在了溪城,困在了碧水镇里。
“我这次,去了一趟南城,感触很大。”又吸了一口烟,冬哥缓缓开口。“外面的世界发展太快了,再不进步我们迟早要被甩在后面了。”
卫南知道冬哥话里有话,他默不作声地听着。
“当时你跟杨二起冲突,我就答应过你,迟早有一天要收拾他们兄弟。”冬哥脸上出现一个自嘲的表情,接着话风一转:“这次我去南城,见到了杨大手下一个叫二麻子的,你有印象没?”
卫南想了想,记起来了:“有,怎么这么巧?”
“你忘了“上面那一位”是干什么的了?”
卫南烟一抖,烟灰簌簌落下:“走私?杨大也掺和进去了?”
“他和陈霆宇的关系越来越紧。再拖下去,咱们翻盘的机会只会更小。”
这话让两人陷入沉默。卫南眼神虚无地盯着烟头,他想起第一次被杨二堵在厕所里搜身,书包被翻得底朝天,他被拍着脸警告:“明天记得带钱来!”;15岁那年,第一次被杨大踩着手掌按在水泥地上,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。难道,他真的要困在这永无止境的争斗里?走到今天这一步,又要回到原点?
“我想去安志刚谈谈。”冬哥突然开口。
卫南抬头,正撞上冬哥沉郁的目光。
冬哥压底了嗓子问他:“你听说了前段时间那个女孩子的事情了吗?”
两个人对视了一眼,杨大做的那个事情,他们都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。
“这个女孩子也是从我们镇上出去的,他有个哥哥,你不认识,但安志刚认识。”冬哥压低了声音:“那小子刚刚从警校分配回来了,前几天去公安局报道了……”
卫南想起自己暗中收集的杨大罪证,皱眉道:“可陈霆宇才是管这事的人,走正规途径能行吗?”
“所以得让杨大再犯个致命的错。” 冬哥眼神一凛,“一次能把他钉死在棺材里的错。
两人对视一眼,卫南猛地站起身:“我去找志刚哥!”
“不,我去!”冬哥也站起来,卫南一米八多一点的个,冬哥比他还要高上两三公分,气势上更足,他看着卫南:“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!”
“可是……”卫南有点犹豫。
冬哥眼里闪过一丝笑意:“放心,他对我心里有怨气,我知道,但我能说服他。”他看着面前这个才二十出头,却一脸成熟,眼神坚毅的男孩,想起他十年前那个瘦小的男孩,心头一软:“卫南,如果这次的事情了了,你去你哥那里吧?或者学点本事,哪怕要上大学,哥也能给铺条路!”
同样的话冬哥以前提过两次,卫南依然是那句话:“不,哥在哪,我在哪。等你真用不着我了,我再走。”
“傻小子!”冬哥摆摆手,掐灭烟头:“时代变了,你再好好想想。我走了,游戏厅的事不急着收拾,赵刚那儿估计用得上。”
“赵刚是把好手!”“他确实是不错!”冬哥欣慰地夸了一句。
上次赵刚跟卫南过了一次手,算是一笑抿恩仇。他曾经是春哥下面的一把好手,春哥离开了溪城,赵刚没有自立门户,靠着剩下的人投奔了冬哥。冬哥有了赵刚,真正是如虎添翼。原来的这家游戏厅店,他打算接手过去翻新成一个更大的娱乐场所。设备、机器,都是春哥在外面能拿到的最新款,改造完以后,生意会更上一层楼。
所以说,混社会也要一直与时俱进,像周老四之流,确实是会被时代淘汰的。他们不一定是输在拳头上,而是输在眼界上。
当天晚上,安志刚打开门,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碧水镇如今人人尊称一声“冬哥”,安志刚好几年没怎么说过话的陈正冬,正笑眯眯地拎着啤酒和熟食,站在他家门口。
条件反射般,他刚要关门,冬哥的一句话就让他不情不愿地把门打开了:“聊点卫南的事情。”
而这场不经意的谈话,谁也没想到后来改变了碧水镇的格局,甚至也影响了溪城的。间接地影响了冬哥、卫南和很多人的命运。
当时,冬哥正把几瓶啤酒盖子打开,一字排在桌子上。
安志刚嗤笑了一声:“就你那点酒量,能喝的了这么多?”
冬哥这人,现在在道上威名赫赫,但他有一个软肋,那就是他的酒量。所以这些年他很少在重要的场合喝酒,他喝酒以后倒是不吵不闹,但他有一毛病,一喝醉就话痨。不过这事如今没几个人知道了。
他给安志刚倒了杯酒,淡笑着说:“所以重要的事情得先说。”他碰了一下杯,自己先一饮而尽:“你知道这些年,我为什么从来不走你三姑父那条线吗?”
安志刚的三姑父,也是安晴的三姑夫,叫陈霆宇,以前碧水镇的派出所所长,现在的溪城市公安局局长,大名鼎鼎的陈局,冬哥和卫南这种“混混”,从他去了溪城以后,从来没打过交道。
“这还用说?你们是匪,他是兵!”
“因为他自己就在搞走私,杨大只是他下面的一条狗!”
安志刚端着酒杯的手猛地顿住,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冬哥。
冬哥气定神闲地用筷子夹了一口熟食,慢慢地吃。“你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吧?否则杨大这两年能爬的那么快?”
安志刚把举的酒杯的手慢慢放下,半晌沉沉地说了一声:“你来告诉我这个是为什么?”
“来找你合作的。”
“合作?”安志刚又笑了,带着讥讽。
换作别人跟冬哥这样说话,他早就恼了:“为了卫南。”
安志刚沉默了。
良久,他开口:“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能合作的。”
“你以前有一个兄弟,叫孟京龙,你还有印象吗?你帮我们搭把线,卫南有些东西要交给他。”
“孟京龙?”安志刚皱眉在想。
“他是杨大那件事情女孩子的哥哥,亲的。”
安志刚的眼里慢慢地浮上了一个人的身影:“是他?”他脸色一笑:“杨大连他妹妹也敢碰?”
“杨大?哼!当年卫东为什么会被重判?这里面没有杨大干预过,我陈正冬姓都倒过来写!”
安志刚还是有点犹豫:“他能帮的上忙?”
“他家里什么背景你忘了?” 冬哥眼神犀利,“杨大这次惹了不该惹的人,要是陈霆宇还敢护着他,迟早引火烧身。何况孟京龙刚进公安局,正是咱们的机会。”
“那你直接把证据交给他不就行了?”
“不够!”冬哥摇摇头:“杨大这种人,不打死就会反扑。得让他自己往枪口上撞,彻底暴露罪行!”
安志刚不相信:“有这么容易?”
“杨大这个人脑子简单,经不住激。我们可以这样……”冬哥把计划说了一遍。
安志刚盯大了眼睛:“这也太凶险了!”
冬哥没说话,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盯着桌面低声道:“为了妹妹,孟京龙会愿意的。”
安志刚看着他,面前这个男人,他曾经叫过一声哥,在一张桌上吃过饭,一起喝过酒,如今跟以前判若两人。也是,如果不够决断,手段不够狠,他怎么能走到今天?
“我知道你怨我,当年带卫南走上这条路。” 冬哥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,“卫东进去时,我就发过誓,这世道只认拳头,我得拼出个名堂,护好兄弟。你要怪,我认。但我保证,这事了结后,卫南想走就走,不想走也不用再沾手这些脏事。”
安志刚不语,他在看着冬哥,像是评估他话里有多少真话。
冬哥伸了伸自己的大长腿:“我在镇上开了家摩托车行,打算交给他管,前期投了几十万进去。”
“几十万?” 安志刚身子一震——在那个年代,这简直是天文数字。
冬哥没说谎。他去南城谈摩托车采购合作,本意就是为卫南铺路。对卫南,他一直拿他当亲兄弟看,无论是不是因为他是卫东的亲弟弟。卫南跟着他开拓疆土的那些年里,两人并肩经历过无数恶战。如今,他的生意最大的一块依然是在交通运输线上,毫不夸张地说,这条从碧水镇到溪城市里的路,是他和卫南一拳一脚拼出来的,没有卫南,也不一定会有他冬哥的今天。
卫南年龄还小,还没有牵挂,考虑事情看不到那么长远。冬哥比他年长十几岁,才会替他考虑的更多,替他谋划以后的路。
钱不是感情的度量衡,却足以见诚意。
安志刚沉默许久,终于开口:“我去搭线。”
冬哥笑着递烟,安志刚挑眉看着他,没接。
“怎么,不给面子?” 冬哥挑眉,硬是把烟塞进他手里,又摸出打火机给他点上。
安志刚吞吐着烟,似笑非笑:“让冬哥点烟,真是荣幸。”
冬哥灌了口酒,背靠椅子仰头望着天花板,自嘲地笑了:“什么狗屁的冬哥…… 我倒宁愿像从前那样,跟你们喝个烂醉,自在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