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血色残阳下的诀别

残阳如血,将天际烧灼出一片悲壮的殷红。

小镇边缘,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里,呼啸的拳风撕裂了黄昏的宁静。孙林赤着上身,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余晖下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,汗珠如断线的珠子般从他额前、脊背滚落,砸在干燥的黄土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
他正一板一眼地打着一套基础拳法——开山拳。这套拳法是父亲孙石年轻时从一个走方郎中那里学来的,招式简单,却胜在刚猛直接。孙林练了近十年,早已烂熟于心,每一拳,每一脚,都带着一股与他十六七岁年纪不甚相符的沉稳与狠厉。

突然,一阵夹杂着沙尘的冷风呼啸而过,卷起院角的几片枯叶,打着旋儿飞向远方。孙林的动作微微一顿,深邃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望向天边那抹浓得化不开的血色。

熟悉的场景,几乎要将他的思绪拉回十年前那个同样血色的黄昏。

……

十年前,孙林才六岁。

那时的天空,也是这样诡异的暗红色,仿佛被无尽的鲜血浸染过。空气中不再有往日的稻香与炊烟,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。平日里鸡犬相闻的祥和村落,此刻火光冲天,凄厉的哭喊声、孩童的尖叫声、以及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,交织成一曲末日的悲歌。

“快!快跑!”

“妖怪来了!妖怪吃人了!”

惊慌失措的人群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,一张张平日里熟悉的面孔,此刻写满了恐惧与绝望。小孙林被父亲孙石紧紧抱在怀里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粗重而急促的喘息,以及那双臂膀因为恐惧和用力而产生的剧烈颤抖。

母亲林婉则手持一柄三尺青锋,断后在侧。

在小孙林的记忆里,母亲总是温柔贤淑的,她会唱好听的歌谣,会做香喷喷的饭菜,她的怀抱永远那么温暖。可此刻的母亲,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,平日里含笑的眼眸此刻凌厉如冰,素白的衣裙在逃亡的奔跑中猎猎作响。

她的剑不快,但每一剑都精准无比地刺入那些奇形怪状、试图靠近的低级妖怪的要害。那些长着獠牙、滴着涎水的怪物,在母亲的剑下,如同脆弱的草芥般被轻易收割。

“阿石,带林儿往西边密林!那里的妖气稍淡,或许有生路!” 母亲的声音在混乱中异常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
父亲孙石只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,平日里连杀鸡都有些手软,此刻却也爆发出惊人的勇气,他红着眼睛,嘶吼着为妻儿开路,但更多的还是依靠林婉的庇护。

然而,妖怪的数量实在太多了。它们仿佛从地狱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,形态各异,狰狞可怖。有体型硕大如牛犊、浑身布满黑色鳞甲的犬妖,有利爪如钩、能短暂滑翔的蝠妖,还有一些行动迅捷、口喷毒液的怪蛇。

在一条狭窄的巷道口,他们被几只实力明显更强的妖怪包围了。父亲孙石为了保护他,被一只犬妖的利爪扫中后背,划出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鲜血瞬间染红了粗布衣衫。

“阿石!” 母亲惊呼一声,剑光一闪,逼退了那只犬妖,但更多的妖怪已经围拢上来,它们的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嗜血的光芒。

“婉儿……” 父亲孙石脸色惨白,靠着墙壁,大口喘着粗气,却依旧将小孙林死死护在身前。

母亲林婉看了一眼受伤的丈夫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,平日里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决绝。

她深吸一口气,猛地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、用红线穿着的、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木质护身符塞进小孙林的怀里。那护身符入手温润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体温。

“林儿,”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,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“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都要活下去,好好长大。娘亲……娘亲很快就来找你们。”

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温柔,仿佛只是在叮嘱儿子饭后记得添衣。

小孙林不懂母亲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诀别之意,他只知道害怕,他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,哭喊道:“娘,我们一起走!一起走!”

父亲孙石也嘶吼道:“婉儿!不要!”

林婉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。她猛地转身,娇小的身躯毅然决然地挡在了狭窄的巷道口,面对着那群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狰狞妖怪。

“孽畜,想伤我孩儿,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!”

这一刻,母亲的声音不再温柔,而是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。一股远超她平日里展现出的强大气势从她体内爆发出来,手中的青锋剑发出一阵轻吟,剑身上流淌过一层淡淡的青色光晕,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。

巷道狭窄,母亲的身影却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。

她动了。

剑光如泼墨般挥洒而出,每一道剑气都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,精准而狠辣地斩向那些扑来的妖怪。一只试图从侧面偷袭的蝠妖,刚一展翅,就被一道青色剑芒从中断为两截,腥臭的血液和内脏散落一地。

一只体型壮硕的犬妖咆哮着猛扑过来,锋利的爪子带着恶风抓向母亲的面门。母亲不退反进,手腕一抖,剑尖划出一道玄奥的弧线,后发先至,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犬妖的咽喉。犬妖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,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。

小孙林被父亲强行抱起,踉踉跄跄地向着巷道的另一头逃去。他哭喊着,挣扎着,伸出小手想要抓住母亲,却只抓到一片虚无。

“娘亲!娘亲!”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。

父亲孙石双目赤红,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脸上滑落,他用尽全身力气,拖着儿子逃命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

小孙林被父亲强行按着头,不让他回头看,但他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激烈打斗声,妖怪们愤怒的咆哮声,以及母亲偶尔压抑的闷哼声。

他不知道母亲究竟杀了多少妖怪,他只知道,那条不长的巷道,对他们父子而言,仿佛通往生路的天梯,而对母亲而言,却是通往死亡的深渊。

终于,在父亲快要力竭的时候,他偷偷回头望了一眼。

血色的残阳下,母亲的身影依旧在巷口奋战。她的白裙早已被鲜血染红,有她自己的,也有妖怪的。她的发髻散乱,平日里光洁的脸颊上也沾染了血污,但她的眼神依旧明亮如星,手中的剑依旧稳固如山。

越来越多的妖怪被她吸引,其中甚至出现了一只体型格外庞大、浑身覆盖着黑色甲胄、散发着令人窒息凶戾气息的妖将。那妖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,挥舞着巨大的骨棒砸向母亲。

小孙林看到,母亲迎着那恐怖的妖将,没有丝毫退缩。她手中的青锋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,那光芒甚至盖过了天边的残阳,像一颗燃烧的流星,义无反顾地撞向了那片黑暗。

“婉儿——!” 父亲孙石发出绝望的悲鸣。

小孙林只觉得眼前一黑,再也看不清母亲的身影,只有那道悲壮而璀璨的剑光,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幼小的心灵深处。

模糊的泪眼中,他似乎看到母亲最后投向他的那个眼神,充满了不舍、鼓励,以及……一丝让他至今无法完全理解的释然。

耳边,似乎还回荡着母亲最后那句坚定而温柔的话语:

“活下去……”

然后,便是妖兽们更加贪婪、更加残忍的咀嚼声和满足的嘶吼声,如同无数把尖刀,狠狠地剜着他的心。

……

“呼……”

孙林缓缓收回拳势,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。那股浊气在微冷的空气中化作一道白练,久久不散。

他的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,紧握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,手背上的血管如同虬龙般盘踞。一滴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,滴落在脚下的黄土地上,瞬间渗入,不见踪影,正如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,早已融入他的骨血,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
“十年了……”孙林在心中默念。

十年来,那个血色的黄昏,母亲决绝的背影,以及那句带着无尽期盼的“活下去”,如同梦魇般日夜萦绕在他心头,也如同最强大的燃料,驱动着他疯狂地修炼,永不停歇。

他修炼,不是为了名扬天下,不是为了坐拥权势,甚至最初都不是为了守护什么。他只是为了复仇,为了有朝一日,能亲手将那些吞噬他母亲的妖孽,一一斩尽杀绝!

“娘亲,你说你会来找我们……孩儿一直在等你,也一直在努力变强,强到足以……手刃所有害死你的妖孽!” 他的牙关紧咬,眼底深处,翻涌着压抑了十年的哀伤与如同实质般的仇恨。
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

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,打断了孙林的思绪。那是父亲孙石的声音,十年前的那场逃亡,父亲虽然活了下来,却也落下了严重的病根,身体一日不如一日。

孙林迅速收敛起外露的凌厉与悲痛,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木讷,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,依旧如同幽深的寒潭,深不见底。他快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走进光线昏暗的屋子。

“爹,你醒了?感觉怎么样?”

昏暗的油灯下,孙石半靠在床头,脸色蜡黄,气息微弱。看到儿子进来,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:“林儿,练完功了?爹没事,老毛病了。”

孙林默默地倒了一杯温水,扶着父亲喝下,又熟练地替他掖好被角。

父子俩没有过多的交流,十年来的相依为命,早已让他们习惯了这种沉默中的默契。

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下,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,缓缓笼罩了整个小镇。

孙林坐在床边,静静地看着沉睡过去的父亲,心中的那份仇恨,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,在黑暗中无声地翻腾、积蓄,只待有朝一日,冲破一切束缚,焚尽世间一切妖邪。

而那个血色残阳下的诀别,将永远是他心中最深的痛,也是他前行最坚定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