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人生无常,及时行乐
驷冥川最豪华的客栈立在城心,竟是整具雪犀骸骨改建而成。四根腿骨作梁,肋骨为檐,头骨大门上嵌着对玉犀角。门环是两枚青铜犀铃,摇响时声传十里,正在饮水的雪犀群便会齐齐昂首嘶鸣。
“犀照阁。”崔钰竹杖轻点匾额,骨粉簌簌而落。匾上金漆突然游动起来,化作千百只金蚁爬向杖头阴阳鱼。掌柜的朗笑自门内传来:“客官看来也知晓这金蚁的妙处所在。”
珠帘掀处,走出个戴独目犀角镜的汉子。他左臂套着七枚金环,环上刻满咒文,抬手作请时,金环相撞奏出段《安魂曲》。曲声里,门廊悬挂的犀皮灯笼逐一亮起,光照处地板显出血色纹路——竟是幅雪犀迁徙图,蹄印里还凝着未干的血珠。
“天字丙号房。”汉子抛来把骨钥,“热水用的是雪犀泪,喝多了可要梦游去犀冢。”他独目扫过武判官染血的狐裘,镜片忽然闪过道蓝光,“贵人若想买路,后院兽栏有刚断奶的幼犀,角还没生毒。”
崔钰接过骨钥,钥匙突然在他掌心化成滩血水。血珠落地成字:“亥时焚犀”。他不动声色踏碎血字,竹杖指向楼梯转角处的青铜犀像:“这尊睚眦踏犀的摆件,倒是比三年前更亮了些。”
楼梯扶手上缠着活犀筋,触手温热如蛇。武判官数着台阶上的犀角纹,走到第七阶时,扶手里的犀筋突然暴起缠住他手腕。崔钰竹杖疾点,杖头阴阳鱼咬住犀筋三寸:“掌柜的待客之道,越发别致了。”
三楼走廊飘着冥雾,雾中浮着盏盏犀角灯。东厢房的门环是睚眦衔月,推门刹那,窗棂上的睚眦雕纹突然转动眼珠。武判官剑未出鞘,剑气已削落半片木雕,断口处渗出黑血——木中竟藏着条吸饱血的犀筋虫。
“好眼力。”崔钰挥袖震落梁上积尘,尘雾里显出张犀皮榻,“这屋死过三个买犀角的商人,两个驯兽师,还有个九千岁的探子。”他竹杖敲了敲榻头机关,整张榻突然翻转,露出底下冒着热气的犀骨浴池,“洗去千里香的味道,比杀十波追兵管用。”
武判官盯着浴池中浮起的泡沫,忽道:“雪鹞子耳目遍布北境寒疆,况且这驷冥川离长安已经很近了,你偏选这最招摇的客栈——是嫌追杀的人不够多?”
崔钰斜倚犀骨梁柱,青竹杖挑起一盏冥火。火光照得他异色双瞳如妖似魅:“判官大人可听过‘灯下黑’?九千岁的狗不敢在这驷冥川撒野,这里的人,剥人皮比雪鹞子还利索。”他指尖弹了弹浴池边的犀角酒壶,壶身顿时浮出密密麻麻的咒文,“再说,逃命若只顾风餐露宿,岂不是苦上加苦?”
“修道人也讲究享乐?”
“哈!”崔钰仰头灌了口酒,酒液顺着下巴滴落,在犀骨地板上蚀出个小洞,“道法自然,自然便是渴了饮、困了眠。若连口热酒都不敢喝,修什么长生?”他忽然甩袖指向窗外——雪犀王正仰天长啸,金角劈开的风道尽头隐约现出长安轮廓,“你看那畜生,撕风裂雪时何等快意,可曾管明日是死是活?”
武判官默然。浴池热气蒸得他伤口发痒,金印在怀中烫如烙铁。
崔钰甩来一粒雪莲子,精准落在他染血的肩头:“及时行乐不是放纵,是让刀子悬颈时,血也能沸出三分热气。”他屈指敲了敲浴池边的睚眦雕像,兽瞳突然射出红光,“好比这客栈——你以为掌柜的真是开店的?他是北境三十八部插在驷冥川的钉子,专吃朝廷暗桩。”
话音未落,走廊外突然响起驼铃声。
红衣侍女捧着犀角壶推门而入,壶嘴冒着靛青烟气。她赤足踏过浴池水雾,脚踝银铃却寂然无声——每步都精准踩在犀骨接缝处。斟酒时袖口滑落,腕间刺着交颈雪犀,雄犀眼珠却是粒带血的冰魄石。
“贵人可知饮犀酒的规矩?”侍女将酒杯举过头顶,酒液突然凝成小犀牛形状,“第一杯敬裂风犀祖,需以血养杯。”
崔钰划破指尖,血珠坠入酒杯的刹那,酒犀竟活过来般昂首长啸。侍女笑意更深,第二杯酒腾起冥雾:“这杯敬驷冥川的夜,需闭目饮。”
武判官合眼的瞬间,耳畔响起万犀奔腾之声。再睁眼时,杯中酒已化作冰沙,沙粒间浮动着幅画面:城主正在寒疆地火厅独饮,手中杯与眼前杯式样相同,杯底都刻着微缩的睚眦纹。
雪犀群的嘶吼穿透冥雾,整座客栈微微震颤。武判官望向兽栏方向,见冲天而起的冥雾中,隐约有巨犀轮廓仰天长啸。那犀生着四目,额前金角裂空劈下,竟将暴风雪撕开道狭长缺口。
“雪犀王每月十五裂风开道,商队都是跟着它的蹄印出关入关。”崔钰把玩着浴池两边立着的犀骨,这玩意儿用来敲人脑袋定然是很疼。
“第三杯……”侍女话音未落,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犀角哨。她腕间冰魄石应声炸裂,碎片在雾中凝成个“逃”字。崔钰竹杖横扫,杖风卷碎字迹的刹那,整座客栈的犀角灯同时熄灭。
黑暗中有巨物喘息声逼近。
地板缝隙渗出黏液,每滴都在青石板上蚀出雪犀蹄印。武判官剑柄龙吟出鞘三寸,却被崔钰按住:“是雪犀王的吐息,掌柜的在清账。”
楼板震颤愈烈,隔壁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。有人嘶吼着“犀角债血偿”,接着是血肉撕裂的闷响。浓重的血腥气透门而入,混着雪犀特有的檀腥味,闻起来令人作呕。
这时候,梆响穿雾而来。
崔钰掀开窗棂,睚眦雕纹的瞳孔位置赫然是个窥孔。透过孔洞望去,后院兽栏里跪着个剥皮人,骨架间缠满金色犀筋。雪犀王低头轻嗅,四目突然流出血泪,金角挑穿人骨甩向夜空——骨架撞上冥雾的刹那,竟化为金粉凝成新的雾障。
“焚犀祭天,原来是这个焚法。”武判官握紧窗棂。冰纹刺破掌心,血珠顺着睚眦纹路游走,在雕花末端汇成个箭头,直指西北方隐约的烽火台——那是出关入关的最后一站。
崔钰忽然甩出张符纸贴住窥孔。符纸燃烧时,孔洞另一端传来掌柜的阴笑:“客官可还满意这出戏?下次买路钱,得用活人筋来换了。”
更深露重时,冥雾漫进窗缝。
武判官和衣躺在犀皮榻上,听见屋顶传来细碎蹄声。四足,轻巧,带着幼犀特有的乳腥味——是白日掌柜说的断奶幼崽。蹄声在睚眦雕窗处停留片刻,窗缝里被塞进片带血的犀甲,甲上刻着幅残缺的关防图。
崔钰在黑暗中轻笑:“二十车朱砂里,该掺三斗犀照砂了。”
檐角冥火忽明忽灭,照见对面屋顶蹲着的牧犀童。童子怀里抱着犀角笙,吹的正是《阳关三叠》的变调。最后一个音散在雾里时,雪犀王金角劈开的风道尽头,已隐隐现出长安城的轮廓。